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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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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三章

文照沈默片刻, “是。”

“好,好哇。”陸陵忽然嘲諷而苦澀地大笑起來,“沒想到啊沒想到, 我陸子陵清高一世,居然教出來這麽一個汲汲營營、醉心功名利祿的弟子,真是滑天下之大稽!”陸陵看著垂眸不語的文照,有心怒斥,不知怎的卻又想起那當年昏倒在大雪中的瘦弱孩童, 他又心頭一軟,“長明, 你天賦異稟,又得陛下看重,平步青雲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, 你又何必如此等不及?”

“老師,等不及的不是學生,而是這天下的百姓。”

“什麽?”陸陵驟然一噎。

“學生出身於草芥, 知道這天下黎庶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。”文照平靜地說:“一日三餐只是白日做夢, 三日一餐才是常態。天沒亮就要開始勞作, 一天十二個時辰, 除了睡覺, 片刻不得休息。若遇上好年景, 便能勉強糊口度日, 若遇上天災, 便要賣兒賣女。田租、算賦、口賦、徭役,四座大山壓在頭頂, 壓得我們喘不過氣。老師,你知道在我起勢前, 你知道我心中最常冒出來的一個念頭是什麽嗎?”

陸陵下意識地問:“是什麽?”

文照笑了一下,淡淡地說:“我常想,要是我沒有出生在這世上就好了。”

“同我一般想法的人還有很多,我們族中有戶人家,因為生多了孩子,交不起口賦,要將新生的嬰兒溺死,有人前去阻攔,那孩子的母親說,與其讓她在這樣的世道長大,不如早早死了的好。”文照繼續說:“如這樣的場景只是大寧萬千苦難中的一隅。譬如,我原以為溺嬰只是我們那兒的偶發事件,直到來到尚書臺,看到各地上書,我才知道,整個大寧朝因父母交不起口賦,被溺死的嬰兒何止萬千。”

“是什麽讓父母不得已溺死自己的親生孩子?是貧困,是這天下無窮無盡的苦難。”

文照看向愕然無言的陸陵,道:“老師,我如今是尚書仆射左丞,是寧亭侯,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織席販履的黎庶了,可我還記得自己當年最大的夢想是什麽——是我希望有朝一日,能有人帶我過上能吃飽喝足的好日子。”

“老師,我沒遇上那樣的人,但我或許可以試著成為那樣的人。”文照平靜卻擲地有聲地道:“我想讓這天下的百姓,都能過得比昨日更好一點。”

話音落下,兩人都久久不語,書房中死寂一片,只有燈花爆開的“劈啪”聲。

“是為師狹隘了。”陸陵慚愧地以袖掩面,“我看得不如長明遠矣。”

文照扶著陸陵坐下,溫聲道:“老師勿要妄自菲薄,若學生也如老師一般出身,只怕早就屈膝於宦官,哪裏舍得辭官,遠遁去並州那等苦寒之地?”

陸陵笑著搖了搖頭,“你啊,總是這麽伶牙俐齒。”頓了頓,他道:“涼州那地方與並州不同,常年戰亂不休,民生雕敝,你若想在那裏幹出一番事業,孤身前往必然被涼州當地官員架空,政令不達民間,便是帶大軍前往亦猶有不足。”他沈吟許久,“若想在涼州成事,軍隊,官吏,缺一不可。”

文照為難地摩挲起下巴,“老師說得有理,若只為平息戰亂,或可請求朝廷派兵,可後續若想在涼州久治,沒有屬於自己的兵馬是不行的,我需要大量的資金供養軍隊。”文照終究來自現代,腦子裏有一堆稀奇古怪的東西可以嘗試著變現,她沒有過多糾結於此,反倒更擔心另一件事,“官吏的缺少倒真是難以解決,洛京城中的大小官吏,有誰肯和我去建設涼州那苦寒之地?若任用當地官員,又難免他們彼此勾連彼此遮掩,以至於我無法施展……”

陸陵笑起來,“供養軍隊的錢財老夫無法替你解決,這個倒是為師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
對啊!老師如今身為太尉,手頭就有了征辟之權,也就是說,陸陵一句話,就能讓一個白身當官,她有了這麽一張大旗,完全可以用來招攬人才!

文照眼睛大亮,連忙沖陸陵躬身,“多謝老師相助!只是征辟名額終究有限,老師自己在洛京也還需要人手,不能全數交給我帶去涼州,此事還需從長計議,我心中已大致有數,待計劃成型時,再來和老師匯報。”

·

太常府。

周梧在府中苦等一夜,沒等來文照的死訊,反而等來了怒氣沖沖的周淮。

“你看看你幹的好事!”周淮將一卷竹簡用力拍在周梧面前。

周梧漠然接過,隨意翻看兩行,嗤笑一聲,“昨夜董勝他們二人一直杳無音訊,我便知道此事多半不成,只是沒想到古文經學派那些老匹夫動作這麽快,一早就將消息遞到叔父案頭了。”

“你知不知道,古文經學派威脅咱們,要咱們不得與其競爭洛京尹的位置,否則就要到陛下面前,告你一個謀害同僚致其重傷的罪名你知道嗎?!為了你,咱們好不容易從並州得來的大好局面就要蕩然無存了!”周淮手指著周梧的鼻子怒斥。

“致其重傷?”周梧只聽得見這一句,他眼睛一亮,緩緩擡起頭來,“那文照重傷了?”

“重傷個頭!今日一早她全須全尾地上河西趙氏家中做客去了!”周淮見如此時刻,周梧還只顧著文照那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,反手一掌將周梧手中捧著的竹簡用力拍到了地上,怒不可遏地道:“你還惦記她,她算個什麽東西?咱們真正的對手難道是文照那個黃口小兒麽?咱們要對付的是整個古文經學派!只要古文經學派崩潰,弄死一個文照易如反掌,何須如你這般精心謀劃?更可笑的是如此精心謀劃,居然還沒成事,你真是把咱們南陽周氏的臉都丟盡了!如你這般模樣,如何讓我放心將整個家族交托到你手中?!”

“叔父不放心將家族交托到我手中?”周梧驚詫地看了眼周淮,忽而諷刺地仰頭大笑起來,“叔父不放心家中嫡長子,卻又放心誰?”他咬牙切齒地道:“那個賤婢所出的庶子嗎?!”

“放肆!這該是你對我說話的態度嗎?”周淮大怒,“我看我就是一直以來對你太過優容,才縱得你不知天高地厚!近日朝中和族裏的事兒你就都別管了,我會暫且讓盛之替你看顧,你就給我呆在好好反省,看看自己究竟錯在何處!”

周淮放完狠話,一甩廣袖憤然離去。周梧在原地獨自靜默地坐了許久,忽而暴起,將周遭一應物件全都砸到地上,“劈裏啪啦”摔了一地。他胸膛劇烈起伏,喘息著寒聲道:“文照,你可真難殺啊。”

“長公子息怒。”他那貼身侍從戰戰兢兢地上前試圖安撫,“此計不成,咱們接著再想辦法便是……”

“還想什麽想?!”周梧冷笑道:“你方才沒聽那老匹夫說麽,古文經學派才是咱們真正的對手!古文經學派倒了,文照便不足掛齒。”

說完,他隨手將一旁擱著的茶盞又狠狠砸到了地上,面色陰鷙地道:“告訴涼州那邊,說時辰到了,該動的都動起來。”

那侍從遲疑著道:“可是並州之亂剛剛平定,若這麽快就在涼州行事,會不會使朝綱動蕩?”

“朝綱?那是陛下該管的事兒,與我何幹?”周梧不屑地嗤了一聲,“什麽名聲、清譽,那都是虛的,我算是看明白了,只有實實在在握在自己手裏的東西才是實的。老賊不是讓我對付古文經學派麽,那好,咱們便以己之長攻彼之短。”

周梧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,又重新平靜下來,幽幽道:“你去告訴馬燕,讓他準備著,咱們此番失去的東西,我全都要在涼州戰場上找回來。”

·

“依周梧的性子,他定然不會善罷甘休,若我猜得不錯,他下一個目標就是——”

“涼州?”趙瑜的目光隨著文照的指尖落在輿圖某處,“那鳥不拉屎的地方能有用處?”

文照耐心地同他解釋:“涼州素來動亂,正是用兵之地,馬燕此前得了並州之勝,周梧必定對其寄予厚望,期盼著他在涼州也能再取大勝,若是馬燕爭氣,再創封狼居胥、勒石燕然的輝煌,今文經學派借此拿下驃騎將軍之位,咱們便要一蹶不振了。”

“就憑馬燕那個冢中枯骨也想封狼居胥、勒石燕然?!”趙瑜一臉不屑,“他連個韓儀都打不過,全靠著你才勉強得勝,周梧怎麽會把希望放在他身上?”

文照笑道:“你是聽了我這邊的消息才會這般想,你若是馬燕,你會如何同周梧描述?”

趙瑜轉著眼珠子道:“若我是馬燕,那我肯定要把自己擡得高高的,將自己描述成此戰功成的關鍵,把別人的功勞壓得越低越好,譬如把你刺殺韓儀說成是我派你去的……”

“這就是了。”文照道:“周梧得到的信息是有所偏頗的,他能得出的結論自然也不準確——但是他不知道的事,我們卻知道,這便是我們的優勢所在,我們要借用這點優勢,借力打力,讓周梧發起的這場涼州動亂,成為我們登天的臺階。”說著,文照的手指用力戳在輿圖上“涼州”二字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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